(资料图片)
图①为高丰村农田风光。
胡 清摄
图②为徐文洪(右二)、王小华(右一)和曾烃在田间工作。
吴治华摄
驻村工作队的曾烃来接我时,已近上午10点。一见面他就满脸歉意,忙不迭地解释:“来迟了来迟了,早上我和老王下田忙活了一阵,才接到徐文洪队长通知来接您。”
我一上车,小曾就急急往回赶。到岳阳汨罗高丰村村部时,快12点。村部大厅还很热闹,一拨人正讨论春播。徐文洪也在人群里,谈兴正浓,小曾提示他,他才看到我,忙把身边人一一给我介绍:工作队的王小华、村支书谭振端、种粮大户谭孟林、上一届支书老邹……徐文洪一双裤脚半卷,光着的脚塞在皮鞋里,腿上泥巴点点。
“走走走,李老师,咱先吃饭。”确实到了饭点。小车左拐右弯了一阵,停到一处民居前,徐队邀我进屋。树林掩映的半新二层楼,地坪一半打过水泥,一半地面斑驳,趴着青苔。
“房主现在在外陪读,我们每月一千元租下。”徐队笑说,“今天,请李老师尝尝家宴。”
“你们三个驻村的男人,自己做饭?”
徐队点头:“我们吃饭没准点,村部要是特意为我们仨做饭,划不来。”
六七平方米的厨房,干净亮爽。电饭煲亮着红灯,油烟机轰轰响起,高压锅呲呲排气。徐队侧对着我,哐里啷当主操锅铲。老王正把大块焯过水的腊肉分块切细,小曾则娴熟地削着茄子和莴笋皮。
老王切好腊肉,打开一袋小干鱼仔,说:“李老师,这是荀嗲去年捉的鱼,没人买,我们全部买下,腌好晾晒的。”
“哇,好东西!”我两眼放光。
老王又抛来一句:“你有口福了,徐队最会煎小干鱼仔。”
徐队哈哈笑,接过老王手中的小鱼仔,清洗沥干,烧锅放油,小火下鱼,匀开摊好,一连串动作,麻溜、欢快。他身形高大,驾驭小小锅灶却得心应手。
“徐队,在家经常弄饭吧?”
“他可不是,全靠扶贫驻村时操练出来的。现在乡村振兴驻村,又派上用场喽。”老王边切菜边替他回答。
老王的话,让我的记忆回到了两年前。
前年5月,岳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干部徐文洪作为驻村第一书记,和老王、小曾组成乡村振兴工作队,派驻汨罗市高丰村。一轮情况摸下来,全村弃耕撂荒的约有五百亩水田,有一个组一百八十亩农田里,五十亩长满杂草……乡村振兴离不开产业振兴,田撂荒了,“振兴”从哪里来?那时,徐队给我打电话:“李老师,我心里憋闷啊,房子都被田里的荒草包围了,这要少打多少粮食……村里的田块太碎,难种哟。我要把田集中起来,进行高标准改造。”
我为徐队捏把汗:“改造的钱呢?这可不是十万八万就能解决的。”
“嗯,钱呢?”徐队重复着我的问题,若有所思。
徐队去“找钱”,汨罗、岳阳的相关部门全都跑了个遍。不是人家不给钱,用钱的地方太多了。谭支书给徐队支招:“去深圳,问问老黄?”老黄是高丰村人,在深圳做生意,干得有声有色。二人去深圳找到老黄:“您看看,家里的水田长了草,许多地方都撂荒了,水渠也堵了……”老黄心酸:“改造农田拖不得啊,这钱我掏!”
牛尾洞组最先成为“实验组”。绝大部分农户签了土地流转合同,但有个老人横竖不答应流转土地。村里说给他另划一块地,他不同意。村民打电话给他儿子,儿子也不松口。徐队他们几经打听,终于得知这家有个远房亲戚,很明事理,几个人一起来做工作,父子俩才答应签字。村民老湛种了十八亩田,都是自己和亲朋的,不用付租金,所以对流转兴趣不大。徐队和谭支书带他参观示范田,对他说,土地改造后,他可到合作社上班,拿工资,收入比种十八亩田高多了。老湛琢磨一番,同意了。
牛尾洞组拉开了土地大变样的序幕。十多台机械同时开工,破埂合并小田。徐队请来几路专家:当地农业农村局的、镇上农技服务中心的,还有整日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民“土专家”——人称“保哥”的吴安保和人称“满嗲”的吴宏满。
一坨泥土,满嗲拿在手上一捏,就知道土质有没有老化。“要加有机肥,再进行深耕、翻耕。”满嗲刚出口,徐队马上吩咐照办。新开垦的地里,大多是黄泥巴土。保哥是改良土壤的能手,一招一式让徐队他们大开眼界:为让土壤达到耕种水准,先加黑土,再打石灰;打石灰之前,还要检测新垦出的田是否渗水;石灰打完,再加入大量有机肥料,改良土壤……改土质那阵子,村里调集了全部力量。工作队的三位同志和谭支书跑上跑下,脸上天天都沾着石灰。
八九辆车每天在村里进进出出,不干别的,专拉有机肥。十天时间,一百五十亩土地顺利改造完,邻组的凤尾塘、玉山蒡改田又开工了。
一个月工夫,七百多亩田改造完成。以前的“巴掌田”“斗笠田”都改成七八亩大的田块。田成方,路相通,渠相连,旱能灌,涝能排,种田人看一眼就满心欢喜。一位老人让家人推着轮椅,绕新改造的农田转一圈,一路直嚷:“活了八十岁,第一次见这么规整的田,值了!”
眼见牛尾洞组树了标杆,大家的想法也一致,纷纷要求改造高标准农田。有一次,记者来采访,问道:“这么大的改造,谁来规划?有没有图纸?有没有设计师?”大家摇头,都说没有。
事实上,设计师就是全体干群:每组派两三个人,与干部共同商量。哪里需要拉直,拉到哪打止,横几丘,竖几丘,水沟怎么走,水渠有几条,机械车怎么走……工作队的三个男人更是一马当先。一大早,乡村还在睡梦中,徐队一听到屋后的布谷鸟叫,就叫上老王和小曾跑出来,脚步嗵嗵踏在田埂上,又是拉绳又是插旗,规划田块,忙碌的身影融入晨曦中。
…………
徐队搞农田改造是大手笔,煎小鱼仔的手艺也不赖。
锅里的小鱼仔两面煎黄,香味氤氲在厨房。几分钟工夫,徐队盛出鱼仔,对我说:“尝尝。”我先品为快,夹起一条,直往口中送:“好吃,好吃。”厨房里一阵喧哗。
小曾站起身,把去了皮的茄子、莴笋交给老王,砧板上又开始一串有节奏的砰砰声。老王变戏法一般拿出几个鸡蛋,向我晃了晃:“村里吴婆婆说农田改造得好,硬要送我们土鸡蛋。不过,我们带了糕点送她。”老王说着,把蛋往碗沿一敲,金灿灿的蛋黄落入碗心。
小曾拿扫把清扫地面。顺着扫把,我看到角落有一堆菜。原来,徐队他们每周日下午,都会从城里购足一星期的菜,大多是茄子、土豆、洋葱等耐放耐储的品种。
一桌菜上齐:红烧腊肉、排骨炖土豆、鲜肉炒辣椒、脆嫩莴笋、红烧茄子,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一小碟色泽鲜艳的豆腐乳。几个人围桌而坐,有说有笑开吃。
大家刚端碗,手机铃响,是小曾的电话。女朋友又问婚事安排了。在众人的笑声中,小曾遮掩手机,往旁边移,柔声道:“晚点,晚点再说,好吗……”
老王夹着菜说:“三千多亩良田插秧正忙,我们三个巴不得有分身术,小曾天天向未婚妻赔礼。哎,一晃快四十了。”
“又在调侃小曾吧?”门口响起洪亮的声音,种粮大户老谭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人。他看看桌上,笑呵呵道:“李老师贵客,徐队弄了这么多菜。”
“沾李老师的光,菜多。还吃点饭啵?”老王问。
“不了,我们来看看李老师。”老谭话音没落,一位婆婆笑盈盈走到桌边:“徐队,我原来的菜园改成了田,去年划的几分菜地有点远,能不能调近点?”
“嗯,周妈,您先坐。”徐队应着,手上猛扒拉了几口饭。
徐队忙,我也赶紧埋头吃饭。十来分钟,一餐饭吃完,老王和小曾迅速收拾碗筷。“今晚有剩菜,可以晚点收工了。”老王和小曾会心一笑。
见徐队离桌,几个人围到他身边说开了。
“徐队,我那块田还能改造吗?”吴嗲性子急,抢在周妈之前开了口。之前他一直不同意土地改造,眼下却细声细气地问,一改去年干部给他做工作时的火暴脾气。
“想通了,吴嗲?”
“想通了,想通了。我看大伙的田都丰收了,现在又插上秧苗,我这心里猫抓一样哟。”吴嗲探着头,等徐队应答。当听到徐队答应,脸上笑得花开朵朵。
“你呀,去年徐队做你那么多次工作,现在才开窍。”周妈打趣一番,又问:“徐队,我那菜地呢?”徐队当场表态,将与组长商量,帮她调一块近点的菜地。
老谭被挤到一边,看着接二连三挤上来的大爷大妈,小声嘀咕:“我先来的,嘴都插不上。”
徐队好像想起了啥,转身对我说:“李老师,跟我们还有老谭他们一起到田间看一看,咋样?”
吃饭前,我们是四个人进屋;再出屋,就成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老王和小曾手拿本子与我打过招呼,疾步先走。徐队说,老王每天都要巡田。秧机插了多少亩?赶进度有什么难处?水渠是否畅通?哪块田缺水?不能只听汇报的数据,必须亲自到现场去,眼见为实。小曾除了帮老王巡田,还得下田解决具体问题。
我瞅着徐队指点乡亲们种田的背影,谁能想到他是一位城市机关干部?分明是一位农村百事通。难怪一顿饭工夫,就聚起了一群人。
我回首来路,不知何时起,徐队身后的队伍更壮大了。肩扛锄头的、两手拿盆子袋子的、赤脚的……我知道他们都是合作社社员,跟着徐队,为的是给三千多亩田插上秧,打好高标准农田改造后的第二仗。
去年农田改造后,有不少人怀疑,长得出粮食吗?徐队他们当时心里也没十足把握,偏偏老天不争气,出现了少见的干旱。徐队几乎每天要到水库协调要水。干部和群众抬着抽水机,深一脚浅一脚,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跑。哗哗的水流向水田,墨绿的禾苗大口大口喝水,仿佛能听到它们拔节的声音。而徐队他们起早摸黑,被太阳晒得起了皮。舒心的是禾苗一天天长高了,抽穗了,金黄了,丰收了。
记得我第一次来时,这里到处是吐着泥土气息的黄泥新土,如今变成了成片成片的水田,插秧机正在插秧,新苗扑入眼帘。田埂上,老王正和谁指指点点,在本本上写写画画。田间泥里,一些人在用手抓捏什么,小曾高挑的背影也夹在中间,他裤袋里插着本子,鼓鼓的显得些许突兀,然而站在泥田里,又那么和谐。
徐队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挥着手势,我猜他已经忘了我这个客人。我并不介意。我喜欢来高丰村。工作队里三个男人一台戏,这里的舞台很大,唱的“戏”越来越精彩。
版式设计:张丹峰
《 人民日报 》( 2023年04月29日 08 版)(责编:牛镛、杨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