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是罗文鹤老师的老泸州回忆录中的关于他第三个家的回忆,文中记录了他在民国中后期泸州北城的一些岁月,对喜欢人文的朋友,尤其是泸州老城历史的朋友,这是一篇非常值得一读的文章。

(1948年我3岁,文静1岁照片。)


【资料图】

1949年阴历6月11日,文萍在大北门城垣上父亲的私人医院《广仁医院》出生。

1949年,我4岁,文静两岁,文萍不到1岁。

1947年,父亲的事业蒸蒸日上,他辞去了红会院长一职。在大北门城垣与酒厂槽房(现在的老窖转盘大厦如今已经是江畔大酒店了)一墙之隔处,买了块日机轰炸过后的火敞坝,开始新建一座当时泸州最大的花园私人医院——广仁医院。

类似广仁医院照

广仁医院修在位于二郎山(泸州沱一桥南桥头)的大北门城墙上,地势高朗,空气清新。整座医院由院墙围绕成一个长方形,短的一边围墙以城垣小路为界,大门开在其左下方。进门约六十米的车道,道路尽头上六七级石階,转90度,走十几步,再转90度,走过四十几米长的小径,两旁花园中栽满夹竹桃,月季花,鸡冠花,指甲花和仙人掌,最后来到三层楼医院主体大楼。楼是西式建筑,坐北朝南,主修大楼在离大北城垣几米远的高坡上,坡下有院墙与城垣隔离。以后几次改修把城垣垫高了,坡才没有了。

1980年拍的大北门城垣。《广仁医院》大门,在左面第三间房、行人所站的位置。

楼正面房顶上斗大四个颜体大字“廣仁醫院”迎风招展。在当年全城穿斗木结构小青瓦夹壁楼房中,广仁医院一幢洋楼,沙灰壁头,红门红窗,格外醒目。进第一层门厅,左边前面是宽敞的餐厅,左后楼梯旁第一间是小诊断室,隔壁是父母的主卧。四面有宽大的玻璃窗,光线通透。

乳母和我的寝室在餐厅与主卧之间的一间小屋子里。门厅右边过道两旁有药房,六间病房和一间手术室。正中木楼梯上二楼。房,按每间病房三个床位算,共有病床60一90张。

花园旁,靠酒厂槽房共墙边,一排小青瓦平房,分别是厨房,储藏室,猪圈和大厕所。

请来婆的侄儿杜思进(六表叔)当会计,六表叔当年很年轻英俊,梳了个当时流行的“飞机头”,油亮亮的,一身浅蓝色的中山服。说话时,细声细气,轻微摇晃着脑袋。这是我一个三岁小孩对六表叔的最初印象。又雇了个厨师和一个花师兼门卫。父亲很喜欢狗,养了一只大的棕黑色的德国狼犬,下班回家就牵着它到小河边遛遛。

每天有黄包车或滑杆送病人入院。早上,父亲穿着白大褂,頚上挂着听诊器,领着六七个学生(徒弟)进入病房查房,开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医院特有的,浓烈的来苏尔(消毒药水)味。查完房后,父母亲再到慈善路欧亚大药房坐堂。

我1947年三岁开始上幼稚园。最初住凝光门陶家大院时,读的是学坎上南城小学附属幼稚园,教室在靠二太街院墙一边,校服特点是头带圆盘帽。后来,家搬到大北门广仁医院转学,暂时上三倒拐教会办的益智幼稚园。地点在现在七中(当年的仁济医院)斜对面。幼稚园是从临街拐弯处一道小门进去。

这张图是拆除前的公安学院办公室。墙内的楼房就是当年的益智幼稚园。围墙转弯处,明显有封闭了的益智幼稚园大门痕迹。摄于2006年12月拆除前。

教室在一幢红漆地板楼上。该楼所在地域,先是川南行署,后为成都化工学院,再后是四川公安学院。益智幼稚园的那栋楼最后成了公安学院的后勤办公楼。直到地皮卖给钟鼓世家小区开发商时才拆去。

我在那里上了几天学,印象是小朋友们坐在小屋子的小板凳上,老师教做游戏,教唱圣歌。

很快我又被转到附近的泸县县立第一幼稚园读书。在现在的鼔楼世家花园路大门右,去七中的小路上。这条路在老《泸县志》(1938年修编)上,叫火神庙街——有可能幼稚园以前是火神庙——1938年后改成贞静路。幼稚园也改成贞静路幼儿园,解放后还办了一段时间,文静也在那里上过小班(3岁),后变成了银行宿舍,现在是泸州大酒店停车场。

这个幼稚园毕竟是县立第一幼稚园,是当时全城的重点幼稚园,规格高,地方大得多,进门是个儿童游乐场,梭梭板,跷跷板,秋千,攀沿梯,沙坑……。过了游乐场,正中进去是一通走廊,连接三横排教室,每排前后各有四间小教室。排与排之间有小花园,整体建筑形成一个“王”字。走到最后一排教室尽头,下七八级石梯子,来到一个小操场。操场的最前方有一旗台,每天早上还要升国旗唱国歌。

师生的着装要求严格,老师一色天蓝呢子西服。学生头戴洋船帽,腰系围腰,脚穿黑皮鞋。

1947年,父亲和穿着幼稚园校服的我

老师中,记得有个高个子唐老师,染了金黄头发。最记得清楚的是长大后还有交道的杨兴君老师。她在我49年幼稚园大班快毕业时,才从泸女中毕业分来的,小小的个子,很活跃。

最后一年大班开始上语文和算术两门学科,有课本。语文课教的字不多,有“你我他,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大写的壹到拾和百千万等字。还有铅笔写小字,毛笔填红毛的大字课。课后练习本交老师批改‘号’(hào)分(百分制),写得好的字,老师画个大红圈,我们叫“吃鹅蛋”。算术主要教阿拉伯数码,以及二十以内的加减法 。手指脚趾头全用上。还要把公式写出来。我是左手写字,感觉困难,特别是写“8”字。

以前没有江城路,珠子街到三倒拐一带好多地方都是空坝荒草,钟鼔楼到三倒拐只有贞静路一条小街。路一边是机关单位高高的围墙,是条半边街,街上行人稀少,很清静。每天上学,开始是我母母(奶母)送,后来独个儿走。从医院家里出门,左转走上大北城垣,路过酒厂槽房,左转下几级石梯下城墙,走上桂花街(现在江城路靠七中那面)。

江城路边的老桂花街

不到50米的桂花街上有座连家花园,解放后,50年代做了泸州市广播站,有解放军站岗守卫。

连家祠堂现状

走完桂花街,在一座叫“郭庐”的洋房小院处右转。

原郭庐所在地

走十多米,到珠子街西尽头。左转弯处,有座墙上爬满常春藤的小院——私人诊所谦得医院。

走过珠子街的尽头,到原《谦德医院》,现《泸州大酒店》,左转

从这里左转,就到了幼稚园那条很短很幽静的街了。

幽静的贞静路

幼稚园大门所在。

放学回家,文静还小,文萍还没出世,在这个空荡荡的大医院花园里,寂寞,无聊。每天放学后,只能骑着木马三轮车在花径和门厅里瞎混,很想有个小朋友来一起玩玩多好啊!

妲妲(姑妈)川大暑假回来,教跳踢踏舞,教唱歌,很巴(泸州方言,意思是亲近喜欢)妲妲。听说妲妲第二天要回成都,闹着要跟着去。异日早上起来听说妲妲已经走了,只好跑到二楼窗户上,失望地望着小市回龙湾车站大哭一场。幺公儿子七叔罗秀柱进城到我家玩,我们在草地上斗王子草游戏斗得欢。

多亏家里给我订了两份儿童读物:一份《中国儿童时报》和杂志,中华书局出版的《小朋友》,邮差按时送来。晚上,坐在爸爸的诊断室皮椅子上,台灯下,慢慢欣赏。杂志插图中,丰子恺的漫画,终生难忘。啊,四川还有个大诗人苏东坡。蚕豆是从西域引进来的……。慢慢地一片空白的小脑袋中装下了很多很多古今中外天下事。世界真奇妙啊!由此,养成读书习惯,终生受益。

上图1947年1月出版的《中国儿童时报》。

下图是中华书局出版的儿童杂志《小朋友》。

夏天每到下午,必有一场偏东雨。因为医院地势高,院子空间开阔,天空变化看得清楚。先是满天乌云滾滾从西而来,雷电交加。母母爱说天菩萨要请客,在楼板上拉桌子,轰隆隆地响。偏东雨三仗,一会儿雨住了,彩虹出来,空气湿润凉爽。

1949年的中秋,妈买了酥皮金钩火腿月饼。泸州的月饼高档的都是云南宣威金钩火腿的。晚上在一个老木柑上插满点燃了的香,用一根长竹杆戳上,让我举起满院跑,耍“香宝”。讲月亮上有嫦娥,玉免,吴刚砍梭椤树。当晚,月明星稀,皓月当空,银色满地,美极了。

妈在阳台上设一小香台,点上蜡烛和香,大家跪拜月亮。妈说,等到半夜天门会打开,神仙们要漫游天宫,凡人看得到色彩缤纷的月华。可惜我眼皮打架,熬不住先睡了。没看到天门开,也没看到满天的月华。

不过,泸州每到中秋就细雨绵绵,在八月十五的晚上见得到月亮之夜,在我这70年一辈子中少之又少,记得起的最多有三次。48年八月十五的大月亮,七十年来几乎只有两次。

1948年阴历7月15日是祭拜亡灵的中元节。全家忙碌一天,准备钱纸、蜡烛和香。将一叠叠钱纸用封皮包好,六表叔用毛笔在上面毕恭毕敬地写好历代先祖大名,袱纸就成了。晚上,搬到院墙拐角处的空坝上,垒成一个中空的袱纸塔,点燃烧起熊熊大火,一会儿烧成灰烬、一阵风吹到天空。逝去的先祖们正兴高采烈地享受儿孙们一年一度送来的袱纸(福祉)。

到了1949年,解放战争接近尾声。东北辽沈战役、华北平津张战役、华中淮海战役,解放军节节勝利。刘邓(大军挺进大西南。泸州城里,已经听得到轰隆隆的枪炮声了。国军队溃退,在医院里驻扎几天,很快上船往宜宾方向撤退。

父亲曾从延安解放区回来,对党非常了解,思想进步。这时,在川大读书的秀章姑妈,已经是地下党了。父亲积极支持姑妈干革命,并利用他在泸州医疗界从业十年的威望,团结了一大批医药界的人士,积极迎接新政权的诞生。

在父亲的提议下,医院成了地下党迎接解放小组秘密接头与活动地点。开会,刻印传单,宣传群众,组织群众,积极迎接泸州解放。当时只看见一些陌生人神秘地走在花间小道上。最近(指的是2015年3月)秀章姑妈给我讲了这些事,并把她写的回忆录让我拍照。

姑妈的革命回忆录

1949年11月,历史的万花筒转得更快了。医院停业,空空的病房只能当旅馆出租,兵荒马乱间,各色人种,长袍马褂,西装革履,进进出出,鱼龙混杂。

我一个四岁的孩子,幼稚园放学后,爱在楼道上玩,看到过一些稀奇古怪的现象。有两个人,白天一早出去,长衫礼帽,晚上很晚回来,衣服一脱,腰间露出驳壳枪,腿上打着挷腿,后来才知道是我党秘密入城的侦察员。

也见过一个叫张仲实的穿中山服的男子,一天到晚呆在二楼屋子里。桌子上一个小木箱子,里面有灯,还可以播放人声、音乐。后来才知道是电子管收音机。晚上关着门就可当收发报机用。这个人原来是军统安插在医院里面的眼线,后被揪出清算了。

1949年冬天,国军部队辙出后,我军未进城前,真空的泸州城社会治安很乱,土匪白天抢人时时发生。我们医院紧隔壁一家人,被棒客反绑,压在磨盘下,嘴巴塞满袜子。家里洗劫一空。

为了家人安全,全家除少数人留下守屋以及妲妲留下来坚持干革命外,全家老小,都坐木船顺江流而下,到婆的老家,太平场新瓦房躲避危险。下水船到新溪子,遇国军军队的运兵轮船十几艘往上游开,小木船忙躲岸边,掀起的大浪人多高,一叶小舟在风浪中颠簸,就要翻了,就要翻了!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吓死我了。

1949年12月,我军的大队人马开进泸州,医院的走廊和阳台又驻扎上了的人马。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广仁医院成了历史变迁各种角色出现的大舞台。

1950年,父亲将广仁医院无偿捐赠国家。我们搬到第四个家——利宾旅馆。过了一阵子回去看看我的第三个家,已经变成了泸州市医药公司办公大楼,大花园已经被平成了篮球场。

啊,金色的童年时光化成一阵灰烬,随风而去,只能在梦中得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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