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是好》:书写年轻一代的人生痛感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文/毕光明

摘 要:阎真的长篇近作《如何是好》讲述了女大学生许晶晶从临近毕业找工作,到走上社会后为了在城市里站稳脚跟而尝尽了青春人生不该有的艰辛与苦痛,反映出在权力和金钱称霸的社会里,年轻一代的成长无比艰难,生活极为沉重。作家选择了当代文学领域里尚欠开掘的大学生就业难的题材,运用高度写实而又极富艺术匠心的手法,真切感人地刻画出当下年轻一代的生存困境与生活痛感,同时也展现了有自我追求的青年知识分子坚持与命运抗争,在不利环境的压迫下顽强抵抗,最终守护住了自己的心灵原则和生活信仰,在严峻的现实和一次次面临绝境中走出了自己的人生之路。小说塑造的不向金钱的霸权屈服,拒绝用人格尊严去交换生活保障,通过刻苦学习和努力工作走出困境,实现人生价值的青年知识女性形象,给当今年轻一代指出了正确的人生方向。

关键词:阎真;《如何是好》;生存困境;人生痛感

以书写知识分子题材著称的学院派作家阎真,新近又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如何是好》,主人公仍然是作家最熟悉的知识者,一位重点大学的女生。小说讲述了这位女生从临近毕业找工作,到走上社会后为了在城市里站稳脚跟而尝尽了青春人生不该有的艰辛与苦痛,反映出在权力和金钱称霸的社会里,年轻一代的成长无比艰难,生活极为沉重。作家选择了当代文学领域里尚欠开掘的大学生就业难的题材,运用高度写实而又极富艺术匠心的手法,真切感人地刻画出当下年轻一代的生存困境与生活痛感,同时也展现了有自我追求的青年知识分子坚持与命运抗争,在不利环境的压迫下顽强抵抗,最终守护住了自己的心灵原则和生活信仰,在严峻的现实和一次次面临绝境中走出了自己的人生之路。阎真说自己是一位“有现实感的作家”{1},作为大学教授,他最了解和最关心的是青年大学生的精神状况与人生出路。有知识的年轻一代,在大学时怀抱什么样的人生理想,毕业后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遭遇到怎样的困境,当受挫时感受到怎样的精神打击和心灵疼痛,这些自然是作家人文观照的主要对象。《如何是好》再一次体现了阎真的创作理念——“零距离表现生活”{2}。

写农村出身的读书人想要离开贫穷落后的乡村,进城寻找不同于父辈的人生,八十年代有路遥的名作《人生》。在县城里读过高中,从书本和县城生活中窥见到双水村之外的广阔世界的高加林,不甘心像他的父辈一样当一个农民,被土地和蒙昧所捆缚,一生同土疙瘩打交道。“他虽然从来也没鄙视过任何一个农民,但他自己从来都没有当农民的精神准备!……他十几年拼命读书,就是为了不像他父亲一样一辈子当土地的主人(或者按他的另一种说法是奴隶)。”{3}他的人生理想是吃公家饭,是到充斥现代文明的城市舞台上去发挥文化教育赋予他的才能,与有同等文化水平的人一起过上现代的生活。然而,城乡二元体制死死地钳制住了他。尽管事实证明,在县委宣传干事的岗位上,他的表现和作为证明了他十分称职,但是进入体制需要的是资格而不是自身能力,当他“走后门”进入县委机关的事被告发,体制便无情地将他逐出了城市,赶回了农村。高加林一夜之间失去了进城后幻梦般所得到的一切,又像个叫花子一样一无所有。当孤零零地离开县委大院,“他走在庄稼地中间的简易公路上,心里涌起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难受”,回想刚刚经历的一切,后悔不该失去炽爱他的温柔的巧珍:“他忍不住一下子站在路上,痛不欲生地张开嘴,想大声嘶叫,又叫不出声来!他两只手疯狂地揪扯着自己的胸脯,外衣上的纽扣‘崩崩’地一颗颗飞掉了。”{4}可见他有多么痛苦。在人生理想被挫败之后,高加林只能从自身找原因,觉得进城后的一段彩虹一般的人生景象,本来就不属于他,表明乡村知识人并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他们人生之路曲折艰难。小说借“乡村哲学家”德顺爷爷的口,对高加林进行了道德训诫,实际上否定了高加林人生追求的合理性,这也说明现实主义作家路遥并没有太强的“现实感”,因为现实感意味着作家能够把握住时代的本质。

《如何是好》是新时代的《人生》,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都有很强的现实感。主人公许晶晶是当今年轻知识者的一个代表。年轻人的遭遇就像一面镜子,能够反射出他(她)所想要揳入的社会的人文状况和现代化程度。如果说,高加林进城的梦想终究破灭,城乡分治的制度安排要负主要责任的话,那么,许晶晶为了留城一次次陷入绝境受到折磨,给她设置障碍的则是权力与金钱联姻的市场主宰一切的“现实”。对于许晶晶所代表的当下年轻知识者来说,这样的现实是严峻的,甚至是残酷的,因为在这个一切都看“资格”的社会里,除了文凭几乎一无所有的年轻人,迈出每一步都等于在绝境中挣扎。在麓城念重点大学的许晶晶,家在省内边远的津阴县的一个小镇——二圩镇,她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县中,从县中考上麓城师范大学新闻学院,背负着全家的希望,把毕业后在城里找个有编制的工作当成不可更易的人生信念。许晶晶的爸爸有过与高加林相似的经历,念过中学,得以教了十来年民办,但由于太多的师范生不好找工作,于是县教育局通知在岗的教师要进行资历审查,许晶晶的爸爸就被淘汰,说踹掉就踹掉,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尊严。从此他对读书有一种疯狂的执着,举全家之力支持会读书的女儿晶晶读书,不让她干一点活。他要求许晶晶毕业后不能回津阴,一定要留在麓城工作,且一定要有编制,为此他不惜吃尽千般苦让女儿全身心投入学习。父母的期望,给了许晶晶巨大的压力,而她自身感受到的麓城与津阴县城以及二圩小镇的巨大差别,也坚定了她留城的决心。可是她没有料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是那样巨大,走出大学校门与当初考入重点大学,两者的心态竟有云泥之别。而这都是因为,现实社会已经变得让寒窗苦读的学子完全无法理解也难以应对。在高加林时代,大学生是天之骄子,而在许晶晶时代,大学毕业生过剩,文凭成了废纸,连理工科研究生都有毕业后找不到工作而只能跑外卖的,本科毕业如果没有家庭背景,本人又不是特别优秀,想要在省城以上的城市找到有编制的工作,简直难于上青天。高校内部管理在这方面,满足于比赛般地上报就业率,而难以具体过问一届又一届的毕业生就业状况究竟如何,不同条件的毕业生在就业上遇到了哪些实际困难,他们的精神状况怎样,这样一来,一个因青年知识阶层找不到出路的社会危机就被有意无意地掩盖了。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身兼中文系教授和知名作家的阎真,怀着知识分子的责任感和对他人的同情心,深入体察,把握到了当今社会的一个痛点,即年轻一代知识者在人生之路上遇到了令人生畏的沟坎,不知有多少人即使能够跨越,也会遍体鳞伤。

然而,小说创作固然应当描写出现实生活的样态,但更需要写出人对生活的感受,这正是语言艺术的长处和独特的审美功能。阎真就《如何是好》接受访谈时就说道:“身为作家,我要写出现实生活的痛感,要从这个方面去寻找创作动机和灵感。”{5}《如何是好》讲述了主人公许晶晶的成长史,时间跨度达十年之久,这十年本是一个年轻女性的黄金时段——学有所成,走上社会从事与专业对口的工作,建立家庭,结婚生子,享受城市的物质与文化生活。可是,重点大学新闻专业出身的许晶晶,从大学即将毕业,到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在麓城稳定下来,十年的成长史简直是一部辛酸史、血泪史。在女性最美好的一段年华,许晶晶没有得到青春时期应有的快乐和跟她自身的资质相匹配的人生收获,有的只是无尽的焦虑与忧愁、无奈与愤恨,绝望与痛苦。这个女生身负自己和家人的双重希望上大学,目的是离开小镇,留在麓城,得到一份有编制的工作,可是随着大学扩招,内卷早已在大学毕业生当中展开,除非考公,本科生已经绝难进入体制内。高加林那一代人,不上大学做不了公家人;他的下一代许晶晶们,上了好大学也不一定能得到编制。而吃农村粮与吃商品粮,有编制与没有编制,是悬殊很大的两种人生。曾经,年轻人靠读书考学就能冲破城乡二元体制的规限,跨入另一社会阶层,时至今日,除非读的是北大清华等顶尖大学,一般的重点大学的本科生和硕士生很少能进入体制内,不少人只得在底层为混一口饭吃而打拼。小说要表现年轻一代的生活痛感,首先要交代的,就是他们所遇到的这种生存困境。有学历的年轻一代普遍遭遇生存困境,就是作品所展示的真实现实。这个现实是严峻的,像许晶晶在秋招时感受到的,非常严峻。“每个毕业生都有理想,可这理想在这严峻面前,犹如精美雅致的古董,一碰就跌得粉碎。”{6}而让许晶晶这样的个案感到更残酷的,是社会的内卷,这就使得陷入困境者在无路可走之时人生的痛感格外强烈。在小说里,许晶晶多次提到她的出身,她的理想之所以难以实现,并不是她自己不努力,而是存在着她无法改变的因素。她的同班好友秦芳就把她的先天劣势对照了出来,秦芳生在一个好家庭,父亲在省广电系统当部门领导,她毕业后的前景就定好了,能得到有编制的岗位,而许晶晶所出生的家庭既没有权力也没有资源,所以她得不到编制就是命定,“二十多年前就预设了的命定,也许,二十多年以后,也改变不了”。如果人的前途由出身来决定,那么接受过现代教育的大学生想要立身的就是一个前现代社会,他们的生存痛感,正来自这种看不见的撕裂。阎真是以学者型作家的眼光看清了许晶晶这一代大学生在变动了的历史中的真实处境的。

在《如何是好》里,生存空间的狭窄是造成年轻知识者感到前路迷茫的主要原因。“我们天天讨论到哪里去开拓新的空间。不讨论还觉得世界很大,总有一些空间是可以开拓的。讨论了才发现,每一个空间都已经人满为患。除非我们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否则只能接受平凡人的命运。”只有少数人是幸运的,或者生在有权力背景的家庭,或者优秀到凤毛麟角。许晶晶看得清清楚楚:“也有顺风顺水的人,这些人就两类,一类有强大的家庭背景,他们就像孙悟空,要风,风就来了,要雨,雨就来了。另一类人是业务上非常拔尖的人,他们也像孙悟空,武功超群,单位要生存要发展,就像唐僧取经,少不了孙悟空。这两类人我都不是。家庭背景,我永远也不可能得到,投胎是个技术活,我不可能钻回娘肚子里再生一次,何况,娘还是这个娘,不能改变什么。”与其说这是她的个人处境,不如说社会的前现代性质决定了新一代大学生的命运。这样的现实,给予许晶晶的是难以消除的创伤性体验,所以每遇到难处,她都要提到自己的出身,仿佛她无路可走但又不得不孤苦奋斗都是家庭条件造成的:

如今到什么地方都要讲出身,出身不好,那就是一生的遗憾。 如果出身不重要,清华北大还能那么让人景仰,还会有那么多人要往里面挤?这么多教育机构能够生存,不就是家长期望自己的孩子有个好出身吗?

我们只有这样的家庭背景,这样的凡人才能,能挣扎到现在的局面,已经是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明天的希望在哪里?看不见。这是前景,这是未来,这是唯一的结论。不想接受,可也不得不接受。

家庭在作品里出现的频率如此之高,说明在许晶晶的心路历程上,家庭出身始终是一个让她产生失败感的阴影。许晶晶虽然知道父母为了挣钱供她读书吃了太多的苦,她只有感激和愧疚,而不会有半点怨气,但是,在这个如那位考上公务员的学姐所说的“人情社会”里,家庭背景就是一种获得生存机会的资源,而她恰恰缺少这样的资源,因此,家庭反而成了人生之痛的根源。普通的家庭没有权力和金钱,父母只不过为一家人活下去而拼死挣扎,那么子女在这个重资格的金钱社会里自然举步维艰。“人生兜兜转转,转转兜兜,最后还是逃不脱一个钱字。钱,就是有这么现实,这么残酷,你奈它何?”没有权力,难以占取先机,没有金钱,无法打通关节,许晶晶留城并取得编制的重大使命,哪有完成的可能!因而,对于青春的人生来说,理想的对象在咫尺之内,却又如距万里。这个完全可以胜任专业岗位的重点大学的女生,保研差点成功,连名牌大学的面试通知都收到了,却被排在她后边的同学写信告了,痛失千载难逢的专业深造机会。保不了研,考研又来不及,进入体制内就只有考公务员,可是好不容易入围,面试却没过。失去这两个机会,专业和编制就跟她无缘,此后她就只能无头苍蝇似的在求职的巷道里碰撞。麓城虽大,知识人施展的空间却很小。许晶晶先后投过简历或被人介绍的单位有南方电网、云南的一所县中、百度上都查不到的宏业公司、福建龙岩的一家公司,广电的一个项目组、一家地产中介公司、学校物理学院的课题组、教育机构优博和学而思、母校津阴一中、海南的一家公司、卖房的金帆公司等,这些单位,有的是你想进却进不去的,有能够进的又全都用非所学。南方电网是待遇好的单位,但他们招聘只是走形式,实际上名额是用来与同等单位交换着互相帮助,解决子女就业的,等于变相内部消化。进中学倒是可以解决编制,但都在许晶晶回不去的县城。唯一专业对口的广电的项目组,有一线希望却要用身体来换取,而这是良家女子不肯答应的。其他的公司或单位,都跟她的专业不相干。课题组是让她作为工作人员处理各种日常事务的,属临时工性质;龙岩的那家公司让她去,说可以让她做推销员;海南的公司让她做银行卡员,害得她误入诈骗团伙,幸好凭着聪明借机脱身。教育机构一开始也只是让她做招收学生的工作。为了安身,最后她不得不去了优博,优博在内卷中垮掉后,她又去了金帆地产公司,算是进了一个国营单位,但明显大材小用。在整个求职的过程中,她的自信心一次次遭受打击,她的身体也遭到骚扰,她的意志也多次受到考验,因为权力和金钱都想让她年轻的女性身体成为猎物和商品。种种令人不堪的经历和遭遇,让年轻知识者许晶晶手足无措。生存理想的难以实现,让她一次次发出无奈的叹息,一次次产生难以忍受的痛苦。阎真在《如何是好》里站在人生本位的立场,设身处地,把当今年轻人的生活痛感描绘得触目惊心。

这部长篇杰作里有许多描写许晶晶这位年轻女性人生痛感的段落,让人不堪卒读:“我呆在那里,感到这件事比我想象的要严重,连院领导都被难住了。我说:‘我家里是最普通的老百姓,小镇上的那种,得到一次机会太不容易,不像有些人,前面的路早就铺好了。我前面的路,每一寸都要自己蹚出来,’头一低,眼泪就流出来了,‘我真的很难过。’”这是她保研获得替补名额,已经收到了武大的面试通知,两个教授给她写好了推荐信,父母那里也早就报了喜,可是却遭到举报,学院书记找她谈话让她感到绝望,第一次为前途伤心流泪。在想要改命的路上,许晶晶不知流了多少泪。保研失败,接踵而来的是失恋的打击。这个对爱情非常认真的女生,在大学期间只谈过一次恋爱,被一个会玩三节棍的研究生拖进了爱情的跑道,两人在一起有一年多,她以为这样就是他俩的永远,可是这位男生考公失败后,受编制和处长职位的诱惑,不顾女友的阻劝,偷跑回了偏僻的老家县城古阳投靠了副县长,娶了人家的女儿,背弃了真心爱他的许晶晶。这样的打击给了许晶晶怎样的痛感呢?

窗外的景色变得苍茫,远处的麓山只剩下一个隐约的轮廓,我又一次敲击三节棍,金属的空响仿佛把我的头震开了一道裂缝。我继续敲下去,在那声音中享受着痛裂的快感。好啊好啊,许晶晶,我饶不了你,你是个蠢驴,我饶了你,人生也饶不了你。我在心里痛骂自己,用尽了各种能够想到的毒恶词句。骂了一阵又觉得委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如此残忍地辱骂?这样想着,又畅快地痛骂了几句,忽然看见三节棍上有点濡湿,怔怔地望了好一会儿,发现那是自己的眼泪。我把三节棍移开,右手食指蘸着泪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痛”字。

一个“痛”字,怎写得尽失恋造成的巨大悲伤?这个无辜的女子,一次次承受意外的打击,只能用泪水洗去内心的憾痛,这样的描写,令人感到震惊,也让我们对主人公产生无比的同情。在求职、工作、结婚、育子、买房、装修的过程中,许晶晶一次次经受磨难、挫折和打击,心灵为之疼痛,痛极只有呼天,如:“我必须就业,而且得快。我不能像那些家境优越的同学,随意挂一个单位应付院里,应付学校,其实根本就不去,待在家里慢慢寻找机会。我觉得自己很可怜,但也知道,我没有怜悯自己的资格,也不能让父母的期待完全破碎。情势紧迫,我在心里对自己呼喊‘天啊,天啊’,有一百多个松懈和放弃的理由,但理智告诉我,这些理由都不是理由,这种呼喊也没有任何意义。”阎真创作这部小说的一个目的,或者说一种艺术追求,就是要“表现现实生活中的痛感”{7}。世事艰难,许晶晶不肯放弃人生的梦想,免不了屡屡碰壁和失败,受折磨的就是心灵。“几个月来,对电视台抱了一线希望,最后失望了。这失望在胸口结成了一个硬块,像一个边缘清晰的肿瘤,孤独地悬在那里,怎么也化不开。”找工作失败是如此,生活艰窘时也是如此:“想起自己这一年来,快餐都不舍得吃一次,才存了这一万多块钱,一下子就没有了,心里好痛啊。”没有按父亲的要求在麓城找到有编制的工作,她无法向父母交代,因之回家成了痛苦的旅程:“在登上长途客车的那一刻,我就感受到了心的紧缩感,像有一只隐形的手,在把它捏紧。离家越近,我的负罪感就越强烈。老爸期待了四年,老妈期待了四年,他们不会想到,事情是这样一个结果。”许晶晶这个年轻女性,在金钱社会里不放弃人格尊严和道德底线而又不甘心人生理想被挫败,高举着信念的旗帜只进不退,得到的就只有艺术家才能比拟出来的精神痛苦:

从六年前进大学的那一天开始,麓城就是我的信仰。信仰无须选择也无须讨论,哪怕牺牲了爱情,也在所不惜。今天我把这个问题拿出来让自己讨论,这就是失败,一种撕心裂肺的失败。爱情牺牲了,两年青春过去了,一无所有。这样的失败再来一次,这一辈子就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甘心吗?不甘心。怎么办?没办法。我的胸口像有一个微型的注浆机,把流质的铜液缓缓地注入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然后凝固,自己就成了一尊铜像。我想象着这尊铜像站立在麓城的某个路口,有很多人前来围观,对她那忧郁、迷茫又痛苦的表情,做出不同的解释,像解释蒙娜丽莎的神秘。

北大中文系出身的阎真,是一位有着高度艺术自觉的小说家,始终秉承着人的文学传统。从人生本位出发,他要书写弱者在现实生活中的艰难困苦以及疼痛之感;从艺术本位出发,他要尽最大可能运用想象力和语言再造现实的功能,对人物所处的外部现实和他(她)的心理世界进行艺术性的描摹,使小说的叙述和描写具有高度的文学性。“……我是作家,文学作品中的表达方式和媒体、网络上的表达是不同的,我要写出现实生活中毛孔那么细微的质感,要写出痛感是怎么样的,为什么会痛,痛的方式有什么特别,怎么缓解……我要用形象的、感性的体验方式写出来。如果不能在情感上、细节上有更好的表达,也就失去了文学的意义。”{8}阎真的这段话,不仅对认识《如何是好》这部女性成长小说的文学意义和艺术价值具有引导作用,对创作界和评论界重新思考现实主义文学如何避免质实无文也具有启示作用。如果不是用感性体验的方式来书写年轻一代的生存困境,上述主人公的生活痛感就不可能得到精确而富有感染力的传达。作品在情感上和细节上的绝妙表达,体现于人物在遇到困境和挫伤或感到痛苦和失望时行为的转向和心理的反转。例如,背叛了晶晶的章伟回到学校,找到晶晶,他俩来到熟悉的有天鹅的湖边,在发生一段剧烈的情恸之后,章伟企图调动旧情,又在一起过夜,晶晶犹豫了,但最后还是“把心一横,说‘算了’,快步走了。走了几十步,感觉他没有跟上来,觉得自己有点太狠了,特别想回头看看他是什么状态。脖子几次不听使唤似的要扭过去。我用双手把脖子扶正,头有点晃动,有一种盲目的力量在跟双手搏斗。我把手放下来,咬了咬嘴唇,直到感到剧烈的疼痛,向前走去”。又如,当爱情和激情都已远去,成了遥远的回忆,她一度后悔当年没有跟章伟一起去古阳,这时候,“心痛的感觉刺上来,像一根针,扎在胸口,带来锐利的尖痛,痛久了,就麻木了。麻木让我觉得,人生就势躺下,平平地躺在那里,也不失为一种能够接受的选择。这个念头刚刚划过脑际,马上就被否定了。就势躺下,我有充分的理由,但没有丝毫的资格。太难了,这是理由,说服自己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可是,我能躺下吗?随意躺一躺,几年就过去了,那天的许晶晶就不是今天的许晶晶了”。无论是行为动作还是内心活动,细节模拟都符合人情物理,达到了高度的艺术真实。用比喻的方法增强叙述描写的文学性,在《如何是好》里更是举不胜举,例如,“天下的路千万条,哪一条都不属于我,就像一个疲惫的夜行旅人,周边没有一点光亮,也没有一家客舍”。又如,“这两个字(体制——引者注)像两个病毒,在心尖上带来了刺痛。过了一会儿,病毒繁衍起来,遍布心房,沉重而沉痛,让我艰于呼吸。我似乎看到了病菌们密密麻麻在蠕动的场景。我张大嘴,用一下一下的深呼吸来反抗那种窒息之感”。再如,“我想象着自己是一只刚刚飞起来的风筝,迎着风,舒展着享受飘扬的欢乐。突然,一把隐形的剪刀伸了过来,‘咔嚓’一声,线断了,风筝斜着身子,落下来,‘咔嚓’一声,一头栽到水泥地上”。这样的艺术造像,很有诗性,体现了阎真高超的艺术表现能力。

总之,《如何是好》对生活的零距离表现,遵从了纯文学的伦理,既真实地反映当今社会文凭贬值,年轻一代大学生人生之路困顿艰难,在绝望中不免滋生仇恨情绪的严重社会问题,又塑造出不向金钱的霸权屈服,拒绝用人格尊严去交换生活保障,通过刻苦学习和努力工作走出困境,实现人生价值的青年知识女性形象,给艰难时世里的年轻一代指出了正确的人生方向。而在这样的书写中,作家不发牢骚,不事说教,按照生活与人性的逻辑,描写年轻人接连遭遇困境时的心态和反应,以浩瀚时空为参照,用审美的方式重建特定时代的生活格局,把现实的反省引向个体生命的终极追问,为新时代保留下一幅不会褪色的青春图景。

注释:

①{5}{7}{8}阎真:《从细部入手,呈现生活之痛》,《中华读书报》2023年2月1日。

②阎真:《知识分子精神生态的零距离表达——〈活着之上〉写作随感》,《当代文坛》2015年第5期。

③{4}路遥:《人生》,《收获》1982年第3期。

⑥阎真:《如何是好》,湖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以下引自该作品的均不再注明出处。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中国当代文学问题史”(项目批准号:19BZW095)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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