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图:高巍给导盲犬“小麦”喂“零食”。右图:苏州图书馆的志愿者为即将演出的视障者化妆。受访者供图
每周二下午,江苏省苏州市苏州图书馆都会迎来一对特殊的客人。一只名叫“小麦”的导盲犬在馆前无障碍斜坡停下来,一边咧着嘴转向主人高巍,一边用粗壮的尾巴在她腿肚子上甩来甩去。她立马会心一笑,从包里抓一小把肉干奖励“小麦”。
(资料图)
图书馆一楼进门左拐,是一间不大不小的盲文阅览室里,二三十个盲人围坐成一圈。虽然他们彼此看不见,但欢声笑语从没停过,其乐融融好像一家人。“经常老远就能听见他们喊,高老师和‘小麦’来没来。”高巍说。
苏州图书馆相关负责人介绍,自2001年以来,苏州图书馆盲文阅览室由最初的盲文书借阅、为盲人录制听书磁带,逐步发展为每周二固定的盲人读书会,再到目前集合了包括“走出户外、触摸世界”、无障碍电影、真人图书馆、“超凡”盲人朗诵艺术团等在内的十大主题活动。
活动开展过程中,凝聚起来的一支核心志愿者队伍,不仅为视障读者出行提供便利,还充分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为视障读者提供文化服务。20多年的坚持,依托苏州图书馆的平台和资源,联合社会力量,由此确立了“我是你的眼”品牌项目。
“即使看不见,心里也要有一盏明亮的灯”
1969年出生的高巍从小生活在部队大院。20世纪90年代从深圳大学毕业后,她进入深圳证券公司,成为身穿红马甲的操盘手。但这并不耽误她追逐时尚大潮,她当过深圳时装模特,喜欢唱歌跳舞,经常登台表演。
“2009年儿子读高中。”她回到苏州老家。
然而,2011年11月11日那天,一觉醒来她发现自己视力急剧下降。到医院后她被诊断为视网膜色素变性。随着时间推移,她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视野逐渐缩小。她感觉“天塌下来了”,整天把自己闷在家里。
一次偶然机会,高巍结识了苏州大学的王恤民。这位当时52岁双目完全失明的教授,和她患的是同一种眼疾,但在妻子的陪伴下,仍然坚守在三尺讲台上,一直讲到退休。
一段时间里,苏大校园里总会出现一对牵着手的老夫妻,妻子在前,丈夫在后,两手相握,走得很慢却很踏实。退休后,王恤民立下誓言:后半生为盲人事业献出最后一丝余热。
“我当时敬佩得不得了,眼泪哗哗地往外流。”高巍回忆。也正是从王教授的口中,她第一次知道了苏州图书馆里有一个叫“盲文阅览室”的地方,是视障群体的“乐园”。盲文阅览室的设立,有很大功劳归王恤民教授。
2012年的一个周二下午,高巍第一次大大方方地走出家门,拄着盲杖到苏州图书馆参加活动。没想到这一去就是11年。
每周二“我是你的眼”主题活动让高巍重新找回了对生活的热爱。也正是从这里,她开始了与盲人“超凡”朗诵艺术团的故事。
每隔几个月,图书馆就会办一场大型汇报演出。作为团长,她一次不落地带领着盲人朗诵团登台表演。馆方还特地为她们置办了演出礼服,红的、蓝的、紫的都有。
排练现场,志愿者们各司其职,有人帮忙化妆,有人帮忙整理服装,有人调试音频和灯光……令她感动的是,“苏州图书馆会为一群看不见的人花这么大心思”。
为了准备一场如期而至的汇报演出,她不敢有一丝懈怠。提前一个多月,她就把要朗诵的篇目录制在手机里,每天循环播放跟着念,第一段背完了就背第二段,第二段背完了,两段合在一起,再背第三段……她也格外珍惜每周二集体排练的机会,“和大家在一起感觉进步非常快”。
除了朗诵,她还每天练习吹箫。在她看来,吹箫既练肺活量,又练大脑,对朗诵帮助很大。“我必须找一件事能让自己静下心来,无所事事的话,人就会瞎想。”她说。
日历翻到了演出汇报那一天。随着登台音乐响起,在志愿者们的搀扶下,盲人朗诵团的团员一个挨着一个走上舞台,站定,全体鞠躬,台下掌声雷动。高巍缓缓举起话筒,铿锵有力的嗓音从音响中传来,在场很多观众都忍不住闭上双眼去感受。
聚光灯打在她的脸上,光影模糊间,她的眼前仿佛浮现出当年在深圳登台表演时的一幕幕画面。那一刻,她突然想到第一次见面时王恤民教授跟自己说的话,“即使看不见,心里也要有一盏明亮的灯”。
苏州的“海伦·凯勒”
1980年出生的陆舒昊对苏州图书馆盲文阅览室有着别样的情感。由于先天原因,他八九岁的时候因视网膜大面积脱落造成双目失明,后来又因发高烧出现了严重的听力受损,需近距离才能听清声音。
1991年进入盲校后,他开始接触盲文。还没毕业,他就把学校图书馆能看的书都看完了。“但当时的盲文书还是太少了,我只能联系北京的图书馆借书,很不方便。”他回忆。
有一天,他在订阅的《盲人月刊》上了解到,世界上最大的盲人学校——美国的海德里盲人学校正在招收中国区学员。他没有犹豫,报名参加了海德里盲人学校,通过函授的方式学习盲文英文,成为中国为数不多的进入海德里总校学习的学员之一。
2001年,苏州图书馆盲文阅览室正式成立,一下子解决了陆舒昊借书难的问题。他在图书馆里经常一泡就是一整天。一来二去,他成了图书馆里的大名人,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们没有不认识他的,还亲切地称他是“苏州的海伦·凯勒”。
也是从那时起,“我是你的眼”项目正式启动。由馆方牵头,每周二下午固定召开盲人见面会,让爱看书的盲人们聚在一起,能够有一个交流的平台。
起初,见面会的内容主要是读书分享。后来有人提议每周都选一个主题,周周不重样,让活动丰富起来。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其中一个叫“立体阅读”的主题活动。
所谓立体阅读,就是馆方会定期举办一些文化微旅行活动,带领盲人群体走进苏州博物馆、南园宾馆与昆曲传习所等地,通过触觉对苏州古城进行沉浸式且立体的“阅读”。
他很喜欢这样的活动,“立体阅读能让我用脚步去丈量、用触觉去触摸文化,从而在脑海里呈现出一个更加真实立体的苏州古城形象,完全颠覆了传统的阅读方式,很新颖也很人性化”。
从20岁开始,他主职做按摩,“这是所有盲人逃不出的一个命运选择”。但这么多年过去,只要周二下午有空,他都雷打不动地参加盲文阅览室的活动。
在海德里盲人学校学习期间,国外很多好心人知道他的信息,会给他免费寄书,家里书多到放不下,他就无偿捐给苏州图书馆。
陆舒昊常说,希望将自己学到的盲文英文知识利用起来,做中国盲人走向世界的使者。2008年,他无意中看到了一位美国作家为盲文发明家、法国盲人路易斯·布莱叶写了一部传记。
为了让国内盲人更好地了解盲文的起源与发展,他小心翼翼地给这位美国作家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希望能翻译这本书。
“没想到对方非常慷慨,没有索取我任何的版权费用。”他笑着说道,“我随即开动,一字一句翻译出来,并于2009年,也就是路易斯·布莱叶的200周年诞辰顺利出版。”
声音同样能打开一个新世界
苏州书香公园草坪舞台上,90后视障读者潘吉和高巍作为领诵员,站在演出队伍前列,带领大家朗诵《书香苏州满春华·春日序语》。
潘吉直言:“我和苏州图书馆有20年的缘分,这里就是我的‘娘家’,每次活动只要需要,我一定推掉手头事情赶过来。”
潘吉25岁彻底失明。在特殊学校读书期间,潘吉隔三岔五向苏州图书馆借书。他回忆,从13岁就开始看经典武侠小说《天龙八部》,“那么厚的书翻译成盲文要有17本、每本300多页”。
由于盲文书数量有限,这也使他对馆藏的这些书籍如数家珍。“16本《红楼梦》、4本《围城》、盲文版《青年文摘》……所有的书都摸过,甚至都翻烂了。”他说。
在这里,他认识了不少关心自己的图书馆管理员,其中就包括自己最喜欢的孙路平老师。“每次书看完了,我都会给孙老师打去电话,说上次的书看完了,还想看什么书。”孙路平就会在下班的时候把这些书捎在小电动车后面,一直送到学校传达室,用新书换下旧书。
后来,潘吉前往外地求学,与苏州图书馆的联系逐渐稀疏。直到2021年,他在从事有声读物和后期配音工作过程中,深入了解了盲文阅览室“我是你的眼”项目。
虽然看不见五彩缤纷的世界,但他笃信“声音同样能够为盲人们打开一个新世界”。从那以后,他重新融入盲文阅览室的活动,发挥他的朗诵专长,借助读屏软件给盲人们制作大量的有声读物。
令他欣喜的是,重回盲文阅览室,这里变了:“听书廊每人一台听书机器,只要把电子书放进去就可以给你读,而且还连接了海量的书籍资源。”此外,现在每次出门,他只需要家人送上地铁,而后就会有工作人员全程引导,快到图书馆时也会有志愿者前来接应。
他很庆幸自己生活在苏州这座城市,“这里的无障碍关怀做得真的很棒”。
互相的牵挂
提起盲文阅览室的设立,孙路平回忆,当时很多城市的公立图书馆只是在外面某个角落架了一个盲文书架,很少有像苏州图书馆这样单独开辟一个阅览室。
“通过长时间与盲人们打交道,我发现盲人还是需要一块单独的地方。”她坦言,盲人们因为看不见就特别容易担心妨碍别人,但如果提供一个相对独立、固定的位置,他们就能够摸着桌子清楚地知道该坐在哪儿、盲杖该放哪儿、旁边坐着谁,自然就会有一种归属感和安全感。
盲文阅览室一落成,馆方就组织了“爱心磁带”活动,即面向全市招募志愿者为盲人录制听书磁带,这件事还登上了当地的报纸。这也是“我是你的眼”系列活动的雏形。
今年76岁的史琳就是“爱心磁带”的第一批志愿者,她至今还坚守在岗位上。
很早之前,陆舒昊跟史琳说想听《时间简史》,她不禁心头一怔:“没想到盲人群体里还会有这么高要求的。”由于该书并没有盲文版,她就利用一个暑假一段段读下来发给他,假期结束了,一本书也读完了。
“后来,我好几次到陆舒昊家去了解情况,一瞬间被这群人感动到了。”史琳不禁热泪盈眶,“他们比我们想象的要困难得多,但对生活却如此热爱。”
她写了一首题目叫《我和我的盲人朋友们》的现代诗:“虽然他们看不见太阳,但心中充满光明,即使一百次摔倒,也要一百零一次爬起来。”
史琳以前当过苏州博物馆的志愿者,就提出带盲人们一起逛博物馆。但没想到在现场,大家跌跌撞撞,最后都没参观完。
她索性让大家坐在博物馆大厅围成一圈,自己在中间详细地讲解每一个展览,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听得津津有味。
从那一刻起,史琳似乎明白了“我是你的眼”的深刻含义。对她而言,被盲人们信任是一种莫大的幸运。这些年间,甚至经常有盲人朋友直接把存折密码告诉她,请她帮忙取工资,“大家到了一种互相非常信任的地步”。
每年农历二月二,按照苏州当地习俗要吃撑腰糕。80多岁的盲人老王就会在家里提前做好,一人一小包,拿来和大家分享。让史琳感动的是,老王惦着她有糖尿病,特地留了一块咸口的,还嘱托其他人提醒她不要拿错了。
史琳相信,盲人们和志愿者们是一种相互滋养的过程。盲人们总是选择无条件地相信你,你也必须双向奔赴,尽好本分之责。这种坚守少说一两年,多说二十几年,这就是为什么孙路平老师从图书管理员退休后,坚持以志愿者的身份继续留在盲文阅览室服务的原因。
近年来,随着苏州图书馆北馆的开放,“我是你的眼”不仅在地理区域上将服务阵地扩大,更逐步联合聋人协会等单位,将服务对象扩大至包括听力和肢体残障等在内的弱势群体,将人文理念更深入贯彻到日常服务中。
史琳意识到,“我是你的眼”其实早已根植到志愿者们的心底,“不管自己在干什么,心里都在牵挂着他们。同样,他们也会牵挂着我们”。
实习生陆地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李超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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